《学究自嘲》是用十二月小调这种俚曲的形式唱三家村“冬烘先生”景况,“单道为师之苦”的,生动形象地描写了下层知识分子——农村塾师的贫困生活。蒲松龄一生的主要职业就是坐馆的乡村塾师,《学究自嘲》其实是作者自我揶揄的小品,写的就是自己的生活和感受。

开首写“四民士农工商,独学究堪嗟”。这里的学究就是指贫穷的塾师,他们作为读书人,属于四民之首的“士”阶层,但他们的社会地位和经济地位低下,故其处境“堪嗟”。众人眼里,他们不过是“凭三寸不烂之舌,但讲诗云子曰,举动一步三摇,满口之乎者也”的穷酸迂腐、可笑又可怜的“冬烘先生”,常常成为人们的嘲讽对象。
“人但知为师之乐,不知为师之苦;人但知为师之尊,不知为师之贱。”虽然儒家尊崇师道尊严,“训蒙受业之师,真师也,其恩深,其义重,在三之制与君父等”,其实,私塾先生在人们眼里不过是些落魄的书生,“半饥半饱清闲客,无锁无枷自在囚”。其处境与地位,在蒲松龄看来,“殊属可伤”,“亦属可笑”,接着以十二只小曲相叙,将那塾师那十二月的炎凉一一托出。
坐馆塾师都是从正月十五开始号书上学:“正月灯节过,新岁东家来接我。蚂蜡驴驼着个癞怠货。…号书上学,学生前来把头磕。个个东家尊敬我,为了礼就把首席坐。菜蔬甚多,鸡鱼蹄肚共馍馍,烧黄酒尽着吃的过。”“黑了天把席散,送出东家满屋看,不见茶具在那边。炕铺一块席,上盖一破毡,角枕锦衾不见面…”塾师是吃住都在东家的,铺盖由东家提供,从进门的待遇来看,东家并没有把老师当成“恩深义重、与君父等”的人物。
“二月里仲春来,先生馆内好闷哉!闲散心欲把朋友拜,心内暗徘徊,恐怕东主说不该。口问心,依定门儿外,大势难猜…”坐馆塾师的时间属于东家,没有自由,想要出门看朋友,还要费心思怕东家不同意。故自称为“半饥半饱清闲客,无锁无枷自在囚”。
“三月清明到,先生馆中暗计较,黄边钱想必得两三吊…打算籴米又治烧,早叮咛务必都凑到。…顾体面怎肯开口要?满腹心焦,东家说是宽宽着,无奈何只得干陪笑。”“清明节,雨纷纷,老先生,归故村。到家中添一闷,只望腰缠十万贯,谁想竟是无半文。依着槐树穿黄袄,谁想拾了一个嘴鼓墩;今日当了袄,明日当了裙!”
私塾先生一年有两个假日,端午和清明。清明节放假,先生回家祭祖,临走想问东家要工钱,碍于面子又不好意思开口,只能“满腹心焦”;东家眼下不能给或不愿给,婉拒了他,“无奈何只得干陪笑”。妻子本指望他回家能带回几吊铜钱来买米买柴,没想到竟无分文,妻子的失望可想而知,家里生活还得指望她“当了棉袄再当裙”。在东家看来,塾师类似于自家的长工;在妻子看来,他或许还不如一个长工。文人的自我期许与残酷的现实形成强烈的反讽。
“四月夏天来,天长老日好难挨,一日如同三秋迈。馆谷渐渐衰,早饭东南晌午歪,粗面饼卷着曲曲菜。吃的是长斋,…鱼肉谁买?也无葱韭共蒜苔,老师傅休把馋癖害…”四月是农村大忙的时候,也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前一年的陈粮快要吃完但第二年的新粮尚未成熟,所以,“馆谷渐渐衰”,先生饥饿难忍,觉得“一日如同三秋迈”,东家的饭不仅不能按时开,而且无酒无肉,吃的是“粗面饼卷着曲曲菜”,仿佛受戒的苦行僧吃长斋。东家为了省粮食,先生只得跟着挨饿。
“五月是端阳,先生运转入财乡,黄边钱果然得一炕。更自恐惶。节礼更送一大筐,枣儿粽想必不上账。喜坏他师娘,东家多情怎么当?嘱来人十倍多拜上:情谊难忘,用心教他小儿郎,读得好也是你的名望。”
“迢如今,世道反,重钱财,敬衣衫,先生素号叫穷酸,谁想也有这一番。打上一壶酒,买个咸鸡蛋,俺也做做自在仙。”
端午节,东家会给先生送上枣儿粽子之类的礼物,甚至还有几串铜钱,妻子为东家如此的深情厚意而感动不已,她嘱咐丈夫要用心教书。而自己“更自恐惶”,想到现在是“重钱财,敬衣衫”的时代,教书先生素来是穷酸的代名词,如今却也受到东家的盛情礼遇,不禁自豪得想要奖赏一下自己:“打上一壶酒,买个咸鸡蛋,俺也做做自在仙”,这气派表明教书先生实在就是“穷酸”本尊。
“七月有七夕,织女本是牛郎妻,他二人也有团圆期。馆舍孤寂,白面书生正惨凄。算今生大半是鳏居,红颜娇妻,有夫守寡他怎知?到不如田舍翁常相依。”“人生乐,在家庭,做师傅,岂无情?只因八字前生定。红颜有夫常守寡,书生有妻伴孤灯。黄卷有女美如玉,总然窈窕亦是空。”
塾师长年坐馆,为了挣得一份可怜的薪水而抛妻弃子,牺牲了天伦之乐,致使“红颜有夫常守寡,书生有妻伴孤灯”,在牛郎织女鹊桥相会的七夕节,更加思念妻子,感叹自己不如田舍翁,倒能与家人朝夕相伴。
“八月是中秋,先生书斋暗添愁,金风冷渐渐侵窗牖。谁赠衾裯?绵单相续不自由,睡不着,独自听残漏。鸿雁过南楼。哀鸣嗷嗷独心头,听一声,不觉眉头皱,密云不收,细雨帘前滴滴流,在外人正是凄凉候。”“最伤怀,八月天,白露冷,秋风寒。日落何必听猿唤,暮雨蛩鸣夜常残。孤灯犹自恨衣单,从我陈蔡者,谁有绨袍怜?”
秋天最易勾起思乡的愁绪。天气转冷,铺盖单薄,夜里辗转难入睡,“独自听残漏”。听声声“鸿雁过南楼”,秋雨缠绵“帘前滴滴流”,其孤单、凄凉、思乡的情感一起涌上心头,“在外人正是凄凉候”!
“从我陈蔡者,谁有绨袍怜?”典出《论语》:“从我于陈蔡者,皆不及门也。”孔子感叹:“跟随我到陈国和蔡地的学生,都不在我身边受教了”;“绨袍”即厚绸做的长袍。“谁有绨袍怜”感叹自己处于苦寒无助的境地。
“十月北风寒,有炉无火炭难添,睡宿冷被窝,早起不敢恋。真乃清廉。室如悬冰灶无烟,众生徒冻的牙打战…”
十月已入冬天,但居室却“有炉无火炭难添”,“睡宿冷被窝,早起不敢恋”,晚上冷被窝冻得难入眠,早上又不敢贪恋热被窝晚起。教室里“室如悬冰灶无烟,众生徒冻的牙打战”,看来东家也并不富裕,不然何以忍心子弟“冻的牙打战”。科举时代的清贫人家也非常看重教育,企盼自己的孩子以科举成名,光宗耀祖,为此不惜倾尽所能。做为私塾先生,如果遇到的东家确实清贫或者吝啬,也只能忍受,如果因此而不用心教学生就会坏了自己立身的名声。
“十一月,飘雪花,徐孺还在陈蕃榻,八面风吹的难招架。各人回家,生徒十个剩俩仨,到晚来剩下师自家。只得任他,追往咎来待怎么?好歹混二日,大伙散了吧…”“从今后,把气赌,再不想着做师傅。老农老圃皆可做,人既莫予重,吾就该回故土…”
“徐孺还在陈蕃榻”是一个典故。传说汉代的陈蕃在郡不接宾客,唯名士徐孺来特设一榻,去则悬之。作者借这个典故比喻先生像徐孺坐在陈蕃榻一样,固守塾师这个穷困潦倒的职业。白天还有几个学生,到晚上只有自己辗转反侧,思来想去难入睡,做一个“孩子王”,有什么乐趣,有什么价值?“好歹混二日,大伙散了吧”。十月已经到了年底,快要放假回家了,先生在晚上冻得睡不着时,不免要瞻望一下未来,规划一下前程:“从今后,把气赌,再不想着做师傅”。回家去,“老农老圃皆可做”,又何必寄人篱下,过这种穷酸读书人的生活?面对着“斯文不值钱”的世道,三家村的这个冬烘先生也已经对自己曾经坚守的“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圣训产生了动摇。
“十二月将近年,不久就是二十三,这长工做的满了限。再盼明年,又想新馆接旧馆,不教书也是无的干…”
私塾先生从正月十五开始上书,到腊月二十三辞馆回家过年,“这长工做的满了限”。虽然一年吃长斋,好似长老学坐禅,但因为没有别的谋生本领,只能等着新的东家来雇佣自己,继续这种苦寒而单调的日子。
坐馆先生端东家的饭碗,要和东家、学生、乡民各色人等打交道,再“叹一书人儿好难”:“一个学生一个主,有爱宽来有爱严。欲待随高就低,又怕玷辱了圣贤;欲待执法径行,又惹出许多詈言。无奈何,好教我千难了万难!”这是写先生与学生的矛盾:如果太宽纵,怕玷辱了教弟子成圣成贤的使命,况且私塾先生以严的声望才能吃上“这碗饭”。如果太严厉,又会惹得学生抱怨不已。郑板桥的《教馆诗》也表达了同样的感慨:“教馆本来是下流,傍人门户度春秋。半饥半饱清闲客,无锁无枷自在囚,课少父兄嫌懒惰,功多子弟结冤仇。”可见塾师与东家、与弟子之间的这种矛盾具有普遍性。
“又搭上寄居三年五载,乡党邻里相烦,通启回启不少,请帖求帖多端,分书文书犹可,还有那休单冤单。有心不与人写,惹的人骂穷酸;一旦俱要应承,何日是个清闲?”坐馆先生常常要为“乡党邻里”应付各种文债,“通启回启”“请帖求帖”不一而足,从《蒲松龄文集》中可以看到他大量的应酬文字,为此他苦不堪言。“一字思想不来,急的两眼棒钻!”塾师在教书之余要写多少文章,哪一个字不是呕心沥血?“有心不与人写,惹的人骂穷酸;一旦俱要应承,何日是个清闲?天那天!好容易端的人家碗!”这些真切生动的文字,反映的就是蒲松龄的亲身经历与切身感受。
“墨染一身黑,风吹胡子黄;但有一线路,不作孩子王。”这首小诗道尽了蒲松龄作为一个乡村塾师所充分领受的生活的艰辛与无奈。
《学究自嘲》以酣畅淋漓的笔墨,描绘了一个乡村教师一年四季的日常生活,这其实是科举时代“下层读书人”这个巨大群体的悲剧生活的写照。